受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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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黑風高，風雨晦暝之時，尹訣的兵隊悄無聲息地抵達了匈人領土的邊界。
他們繞了數千裏的遠路，來到了這人煙稀少的荒蕪之地。這是座破敗的古村，由於距離匈人王宮甚遠，又是不接臨壤、地廣人稀，看守的兵力也最為薄弱。若能越過了這道屏障，便可以順勢打開突破口，攻城略地。
尹訣帶領人馬很順利便在城門口埋伏了下來，打算伺機而動。
可事出反常必有妖，如此順風順水，反倒不合情理。果不其然，當夜，人馬剛駐紮了帳篷，便有幾個護衛兵跑來找尹訣通報，“將軍，不好了，有好幾位騎兵都陸續倒下了，昏厥不醒！”
他們一路跋山涉水、確實艱辛。可縱使體力不支，以他們訓練有素的身手，也不至於直接昏迷過去。尹訣立即叫來了軍醫探脈，經確診，昏厥的士兵竟是染上了一種刁鉆刻毒的時疫。
這時疫爆發得很快，一個人倒下了，很快便接連倒下了一片。迅速隔離醫治，卻也比不過瘟疫傳染的速度。
這病癥流傳甚快，且尋不到解藥。中毒之人，會在一個月之內逐步喪失行動之力，盡管意識還在，卻只能猶如植物一般癱瘓在床。
軍營之中，尹訣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此事。
副將先是提出困惑，“此次派兵十分隱蔽，敵軍不可能知道我們的行蹤。更何況，我們又是特意繞了遠路。這裏地廣人稀，人跡罕至，連動物也少有幾只——怎會憑空冒出這樣厲害的瘟癥？！”
他分析著，突然醍醐灌頂，猛地一拍腦門，“難道是，我們的隊伍中，出了奸細！”
尹訣隱忍地攥緊雙拳，“是我們中了敵人的埋伏。”
如今時疫愈演愈烈，簡直火燒眉毛，他們又面臨著裏應外合、表裏夾攻的慘況。
“將軍，如此特殊時刻，您便是我們的核心骨了！”副將扭頭對護衛兵們下令，“你們，一定不惜一切保全將軍，將所有病源隔離，切不可讓他也染上了這瘟癥！”
護衛兵們紛紛領命：“是！”
“眼下最重要的，不是保全我。”尹訣卻心亂如麻，猛地將城池地圖揉皺，“軍中糧草只夠我們堅持一個月了，成敗就在眼前。”
“將軍，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談判。”尹訣斷言道，“只有這一條路可走。”
副將卻不能茍同，“只是，眼下我們受制於人，若去談判，怎能有勝算？”
尹訣心意已決，擡起了腰。
“其實，陛下始終不敢貿然派兵，只是因為，我們尚不清楚敵軍的底細。”他雲淡風輕道，“那麽，我設法為他搜尋來這些消息便是。”
副將嘆了口氣，輕輕搖頭，“怎麽搜尋？匈人數年來閉關鎖城、戒衛森嚴，聖上曾多次派出去細作使者，卻每每都被識破，最後都是豎著走進去、橫著擡出來……若真有這麽簡單，我們早就出軍了！”
“不入虎穴，焉得虎子？”尹訣側目而視，“這一次，我親自去。”
“什麽？！”
副將仿佛意識到了什麽，“將軍，此行萬分兇險，恐有去無回，您一定要三思而行啊！”
尹訣沈面不語，只是伸手攥住地圖的一角，將其湊近火燭，待到撩起點點焰苗，也映亮了他如墨的眸子。
“去準備火種。”
驚恐的呼喝將夜色撕裂出一個口，漏出火雲如燒、濃煙滾滾。
城池邊燃起了一道煙炎張天的烈火，隨著火勢越來越洶湧，軍民亂作一團，無不奔走高呼。
“走水了，走水了！”
“來人啊，救命啊！”
轉眼，尹訣已走了快兩月。
由於此次行動任務的保密，尹訣後續的消息絲毫沒有走漏風聲，就像是一粒沙塵墜入大海之中，再無了音信。
小予晴的腿傷漸漸好了，在沈夫人的勸引下，阮眉同意了將她接回將軍府裏，派來書塾先生和教養嬤嬤管教。
阮眉住進了從前的屋子裏，發現這裏似乎還保留著過往的模樣，只是家具都翻新了些，一看便知是有人在定期料理著的。
有時遇上沈悶的下雨天，阮眉意亂心麻，坐不住，便會出來走走。
這一日，便不知怎麽，等到停下腳步來，發現面前竟是從前的那間書苑。
守門的小廝今天格外的殷勤，特意跑來向阮眉請安：“外面雨漸漸大了，夫人不妨進來躲雨吧！”
阮眉還記著這將軍府的規矩，神色有些猶豫：“……”
小廝看出了她的心思，便又解釋道：“將軍先前下過令，這間書苑對夫人不設禁。”
阮眉一怔，小廝又說：“將軍還說，他走後，這府中的任何地方都由夫人來掌管，還請您隨意去看，不用拘束。”
他熱情地帶著阮眉進了書苑，阮眉卻駐足於門口，心神恍惚。
從前，她曾站在這書苑門口久久地守候，萬般熱切，只為等來尹訣的一眼垂眸。若是能得以進到書苑，更是不知道要多歡喜了。
如今，曾經的翹首以盼已是唾手可得，可她心中，卻早已沒了當初的殷切渴望。
或許，是已經對尹訣和這奢貴的王族身份祛魅了，也真正明白了在尹訣的心中，什麽是重要，什麽又無足掛齒。能不能進這道門的形式，便也不那麽重要了。
小廝臨走前，還向阮眉行了個禮，“夫人請便。將軍吩咐過，這書苑裏的任何物件，夫人都可以隨心處置，不受限制。”
“任何物件？”
小廝向她遞了一串鑰匙，有這書苑各個廂門的，笑著雙手奉上：“夫人是一家女主，這些自然都歸夫人統管。”
一家女主。
想不到，自己有一天也能被冠以這個名號。
阮眉收下了鑰匙，只道，“退下吧。”
她走進了書苑深處，卻發現此地並不像自己曾經想象中的那般金碧輝煌，而是更加簡素、清新至雅。她來到了尹訣最常待的那間書房，書桌上還放著一本他方看完的詩集，筆墨紙硯、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。
仿佛尹訣並沒有離家，他傍晚還會回到這裏，在這夜燈下閑情逸致地讀詩作畫。
阮眉坐在了尹訣的主座上，這軟墊上仿佛還殘留著主人的餘溫。她目光轉了一圈，又瞧見了角落的立櫃。
阮眉便起身，用鑰匙打開了櫃門，映入眼簾的便是她三年前為他繡的那枚香囊，還有三兩木頭玩具。
一對兒戲水鴛鴦，金紋巧妙柔美。
這麽多年了，他還好好收著。
阮眉將香囊和玩具悉數放了回去，又發現了一個暗格，鎖在櫃門深處。閑來無事，阮眉索性撚著一大串鑰匙，挨個地試。最終找出了對的那把，終於打開了暗格。
裏面竟藏著一本厚厚的書。
藏得如此隱蔽，定是不想被人尋見了。
阮眉忽地想起了使壞，既然某人都承認了她是一家女主，那麽，主人想看看家中的東西，便也是順理成章吧？
於是，阮眉便毫無負罪感地揭開了書頁，認真地逐字看去。
她認出了尹訣的字跡，那是一本手寫的紀事本，記錄著他每一日的心情。
最早的一篇，是三年前，她臨盆的日子。
“夫人，你失蹤了許久，仍不知是否平安。
我總是囿於過去的錯誤，而疏忽了當下。等到失去才懂追悔，卻已是於事無補。
我不該對你疑心，同樣的錯誤，我卻犯了兩次。
不知你現在何方，又過得如何。我很掛念你，還有我們的孩兒。
算算時日，若沒有發生那些，她大概就快要平安降臨於世了。可如今你們母女受困遇險，我卻什麽也做不了。
你曾問過我，想給孩兒取什麽名諱。
當時的我沒有回覆，如今我卻想好了。
什麽都好。只要是你取的，我都願依你。
我真想將你接來我身邊，好生照顧。
願母子平安。
一篇又一篇，徐徐翻去，竟足足有百頁那般厚重。
阮眉看完止不住地有些動容，手指也隱隱發顫起來。
她仍記得臨盆那日，她疼痛難忍，幾近難產……簡直是一場生死渡劫。
原來，這世上的另一個角落裏，有人也正掛念著她。
繼續往後翻，最後的日期，截止到他三年前領兵上前線的那一日。
“尋了這麽久，始終沒有結果。
我常常會想，若換了是我，此時最想去哪兒？
一個答案始終縈繞在我腦中。
荔山。”
再之後，就是大片的空白。
難道，他後面還去荔山找她了麽？
但荔山早已收歸匈人管領，山勢險要，他怎可能越界？
阮眉心中隱約閃過一絲不安，緊接著便翻到了書本的最後一頁。
“她回來了。”
龍飛鳳舞的潦草筆畫，難掩失而覆得的喜形於色。
沒有署名，也沒有日期，寥寥數筆，阮眉卻能想象尹訣寫下這行字時，是怎樣的神色、怎樣的心情。
算是為這篇纏綿悱惻的紀話寫下了最好的結局。
一直到夜色漸深，阮眉才踏出了書苑。
守門的小廝見她氣色紅潤了幾分，便高興得追憶道，“那時，將軍知道，他當初無意救下的女子，竟正是他朝思暮想之人，也是欣喜得幾宿都沒睡著呢！夫人如今歸家了，奴才們必定全心伺候，這也是遵從將軍的旨意，夫人開心了，將軍才能放心。”
“什麽？”阮眉卻是一楞，“無意救下？”
小廝見她一臉茫然，便好奇地問：“當初，將軍接濟了夫人五百兩的事……您難道忘了？”
阮眉沈睡的記憶被喚醒，心猛地一緊：“是他？”
“他……從來沒對我說過此事。”
阮眉這才晃過神來，不僅是這五百兩，當初在臨水送東西、雲霞山上暗中護著她……這些事，尹訣從來都沒有主動向她提過。
“是奴才失言了。”小廝連忙跪地，“當時，掌事首領向將軍請命，說是有個遠方親朋也是繡娘的，生活困頓，將軍起了善心，這才伸手接濟。本以為只是舉手之勞，後來，才得知原來救助的人正是流落在外的夫人。”
見阮眉久久沈思不語，小廝生怕說錯話，連忙補充道：“或許……將軍只是不想讓夫人誤會，他是居功自傲，以此來要挾夫人見面，這才沒有向夫人提起過……”
阮眉淡淡一笑，神色不改。
“他難道不是嗎？”
阮眉語氣漸冷，小廝被唬住，還以為她是真的動了氣，連忙跪罪道，“當然不是了！夫人若真的這麽想，奴才都要替將軍大人伸冤了……當時夫人下落不明，大人日夜著急，也是觸景生情，才會格外對同為繡娘的民間女子們如此上心。因此，當時掌事首領找上大人時，大人才毫不猶豫便賞賜了五百兩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阮眉的眉眼柔和了些，“他倒是樂善好施。”
見阮眉語氣緩和，小廝這才知道她並沒有怪罪的意思，只是存心逗弄自己罷了，小廝幹笑著，“都是因為思念夫人，寄情於此罷了。”
“自古以來，女子多有不易。”阮眉收回了目光，擡頭望明月，“他願感同身受，我怎會怨他。”
同一輪明月下，如今兩人的境況卻是掉了個轉兒。
她在書苑品茶賞月，清閑自在；而尹訣在沙場殺陣，生死未蔔。
阮眉不禁閉上眼，對著明月祈願求福——就像他曾經做過的那樣。
“但願他和娘親能平安歸來。”
烽火連天，馬革裹屍。
城外擡出接連被擡出數具燒成幹炭的慘屍，黑壓壓的陰雲之下，如狼似虎的大軍正隱藏在夜色之中，等待統領將軍的號令。
尹訣作為敵軍首領，被押送到了匈人之首吳王跟前。
看押的侍衛猛地踢向尹訣的膝蓋，“跪下！”
尹訣一時失力，額頭猛地磕向地面，跪倒在了匈人跟前——汩汩的血液浸透了視線，眼神卻是冰冷似鐵。
無聲的對峙。
吳王凝神屏息，危險地瞇起了眼：“你究竟想做什麽。”
尹訣也緩緩擡起了頭，他的半張臉已被鮮血染浸，如此慘狀，看上去十分滲人。
“我總算見到你了。”
他竟低低地笑了起來：“其實，我大費周章，也不過是想有這麽一個和你談判的機會。”
“談判？你夜闖我領地，火燒我城門，理當問斬！”吳王勃然大怒，憤而摔下權杖，“你為何覺得，我會輕縱了你，還與你談判？！”
權杖驟然落地，上面的寶石也濺落出來，狠力砸向了尹訣的額首。
尹訣反應迅速，偏頭避開——眼看著寶石摔在身後的地上四分五裂，他卻不急不慢，勾起唇角，露出一個輕蔑的笑。
“若毫無可能，我今日便也見不到吳王了。”
吳王怒而不發，臉上擠出道道溝壑。
尹訣主動破冰，將身上佩劍放在了面前的地上，任人收走。
“今日我領兵攻城，只為向吳王討回一個人。”
吳王眼皮一跳，攥緊了座椅：“誰？”
“王宮裏的阮氏。”
吳王一時還沒反應過來，還以為是哪個王妃公主：“阮氏？哪個阮氏？”
身旁的侍衛彎腰向吳王解釋了一句什麽，他嗔怒地瞪大雙眼，幾乎不敢置信：“你說什麽？！”
漢人大將率兵入侵，如此大動幹戈，只為了交換一個平平無奇的賤籍女奴——這怎麽可能？
“你為了討要我一個王宮中的賤婢，便放火燒了我的城門，你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膽，如今竟敢舔著臉來與我談判，真當我匈人怕了你們不成？！”
“吳王說這話，便是小巫見大巫了。”尹訣冷冷笑道，“下三濫的招數，吳王還用得少嗎？我軍中突發的時疾，怕是與吳王也脫不了幹系吧！”
旁邊的侍衛立馬將尹訣按倒在地，“你膽敢對大王不敬！”
一左一右兩人朝尹訣掌摑而去，直到他的嘴角血肉模糊，觸目驚心。
“夠了，放開他。”吳王不耐煩地揮揮手指，“你繼續說。”
“咳……”尹訣猛地嗆了幾聲，直到吐出一口血，這才緩緩擡起眼，“自然，我也是帶著誠意而來的。”
“我願作為人質，交換她平安回去。相對的，我會獨自留下。”
吳王皺起眉頭，“倘若我拒絕呢？”
尹訣平靜地與之對視。
“那麽，我會發出信號，領兵繼續攻城。”
吳王總算看懂了尹訣的意圖，啼笑皆非：“你這是，要用一個女人來換兩方的和平？”
話音落下，四座捧腹大笑。
“你們漢人有句古話，英雄難過美人關——如今你堂堂一國將軍，卻自輕自賤，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換一個罪奴女子。看來，你們蠻漢的格局也不過如此。”吳王自視甚高地蔑言道，“你有如此心機，可你的士兵們卻耗不起了。他們個個身染瘟疫，還有幾時得以茍活？”
在周圍一片的嘲諷譏笑聲中，尹訣竟也跟著笑了起來。
吳王惱羞成怒，“你笑什麽？！”
“吳王有所不知。”他只淡淡道，“我此行只派遣了千數精兵，還只是區區一角，卻已足夠火燒城門，將爾等攻個措手不及。”
吳王一時羞赧，可偏偏他確實說中了要害。
久聞尹訣將軍驍勇善戰，率領的隊伍更是戰功赫赫，並不是浪得虛名。
“你那是偷襲！”吳王激憤而起，“卑劣行徑，竟還以此為榮！真要正面上戰場，你不要以為我會怕了你！”
“自然，倘若吳王鐵了心要護著這個女奴，我也毫無辦法。”尹訣眼神銳利如鷹，語氣平穩、卻暗藏威脅重重，“只是，這千數精兵便會是第一批——我會向聖上請奏，他的數萬援軍不日便會抵達此處，與我並肩作戰！”
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宣戰，“真是瘋了！”
一個出身卑微的賤奴，怎會有如此魔力，讓尹訣和那老皇帝像失心瘋了似的護著？！
很快，軍營之外走進來一個侍衛，彎腰低聲對吳王解釋：“大王，都打聽來了，原來那阮奴的女兒是尹訣的正妻。”
吳王的神色緩和了幾分，也終於漸漸冷靜下來。
“好，好。”他伸出手，接過了奴仆遞來的權杖，重新攥在了手心裏。“區區一個賤奴，自然不值得我派兵開戰。既然你執意交換人質，那我就了了你這個夙願！”
尹訣動作一滯，吳王則是揮袖高喝，“給我把他帶下去！”
門外頓時沖進來兩行精衛，將尹訣團團圍住架起。
吳王對身旁的侍衛耳語道：“把他盯禁了，嚴刑拷打，一定要揪出點東西來！”
“是！”
看著尹訣被押送著退下，吳王不禁冷笑起來。
“既然你送上門來，我就也沒必要客氣了。”
“從古至今，能掉進我匈人的窩裏，就別再想完好地走出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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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黑風高，風雨晦暝之時，尹訣的兵隊悄無聲息地抵達了匈人領土的邊界。
他們繞了數千裏的遠路，來到了這人煙稀少的荒蕪之地。這是座破敗的古村，由於距離匈人王宮甚遠，又是不接臨壤、地廣人稀，看守的兵力也最為薄弱。若能越過了這道屏障，便可以順勢打開突破口，攻城略地。
尹訣帶領人馬很順利便在城門口埋伏了下來，打算伺機而動。
可事出反常必有妖，如此順風順水，反倒不合情理。果不其然，當夜，人馬剛駐紮了帳篷，便有幾個護衛兵跑來找尹訣通報，“將軍，不好了，有好幾位騎兵都陸續倒下了，昏厥不醒！”
他們一路跋山涉水、確實艱辛。可縱使體力不支，以他們訓練有素的身手，也不至於直接昏迷過去。尹訣立即叫來了軍醫探脈，經確診，昏厥的士兵竟是染上了一種刁鉆刻毒的時疫。
這時疫爆發得很快，一個人倒下了，很快便接連倒下了一片。迅速隔離醫治，卻也比不過瘟疫傳染的速度。
這病癥流傳甚快，且尋不到解藥。中毒之人，會在一個月之內逐步喪失行動之力，盡管意識還在，卻只能猶如植物一般癱瘓在床。
軍營之中，尹訣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此事。
副將先是提出困惑，“此次派兵十分隱蔽，敵軍不可能知道我們的行蹤。更何況，我們又是特意繞了遠路。這裏地廣人稀，人跡罕至，連動物也少有幾只——怎會憑空冒出這樣厲害的瘟癥？！”
他分析著，突然醍醐灌頂，猛地一拍腦門，“難道是，我們的隊伍中，出了奸細！”
尹訣隱忍地攥緊雙拳，“是我們中了敵人的埋伏。”
如今時疫愈演愈烈，簡直火燒眉毛，他們又面臨著裏應外合、表裏夾攻的慘況。
“將軍，如此特殊時刻，您便是我們的核心骨了！”副將扭頭對護衛兵們下令，“你們，一定不惜一切保全將軍，將所有病源隔離，切不可讓他也染上了這瘟癥！”
護衛兵們紛紛領命：“是！”
“眼下最重要的，不是保全我。”尹訣卻心亂如麻，猛地將城池地圖揉皺，“軍中糧草只夠我們堅持一個月了，成敗就在眼前。”
“將軍，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談判。”尹訣斷言道，“只有這一條路可走。”
副將卻不能茍同，“只是，眼下我們受制於人，若去談判，怎能有勝算？”
尹訣心意已決，擡起了腰。
“其實，陛下始終不敢貿然派兵，只是因為，我們尚不清楚敵軍的底細。”他雲淡風輕道，“那麽，我設法為他搜尋來這些消息便是。”
副將嘆了口氣，輕輕搖頭，“怎麽搜尋？匈人數年來閉關鎖城、戒衛森嚴，聖上曾多次派出去細作使者，卻每每都被識破，最後都是豎著走進去、橫著擡出來……若真有這麽簡單，我們早就出軍了！”
“不入虎穴，焉得虎子？”尹訣側目而視，“這一次，我親自去。”
“什麽？！”
副將仿佛意識到了什麽，“將軍，此行萬分兇險，恐有去無回，您一定要三思而行啊！”
尹訣沈面不語，只是伸手攥住地圖的一角，將其湊近火燭，待到撩起點點焰苗，也映亮了他如墨的眸子。
“去準備火種。”
驚恐的呼喝將夜色撕裂出一個口，漏出火雲如燒、濃煙滾滾。
城池邊燃起了一道煙炎張天的烈火，隨著火勢越來越洶湧，軍民亂作一團，無不奔走高呼。
“走水了，走水了！”
“來人啊，救命啊！”
轉眼，尹訣已走了快兩月。
由於此次行動任務的保密，尹訣後續的消息絲毫沒有走漏風聲，就像是一粒沙塵墜入大海之中，再無了音信。
小予晴的腿傷漸漸好了，在沈夫人的勸引下，阮眉同意了將她接回將軍府裏，派來書塾先生和教養嬤嬤管教。
阮眉住進了從前的屋子裏，發現這裏似乎還保留著過往的模樣，只是家具都翻新了些，一看便知是有人在定期料理著的。
有時遇上沈悶的下雨天，阮眉意亂心麻，坐不住，便會出來走走。
這一日，便不知怎麽，等到停下腳步來，發現面前竟是從前的那間書苑。
守門的小廝今天格外的殷勤，特意跑來向阮眉請安：“外面雨漸漸大了，夫人不妨進來躲雨吧！”
阮眉還記著這將軍府的規矩，神色有些猶豫：“……”
小廝看出了她的心思，便又解釋道：“將軍先前下過令，這間書苑對夫人不設禁。”
阮眉一怔，小廝又說：“將軍還說，他走後，這府中的任何地方都由夫人來掌管，還請您隨意去看，不用拘束。”
他熱情地帶著阮眉進了書苑，阮眉卻駐足於門口，心神恍惚。
從前，她曾站在這書苑門口久久地守候，萬般熱切，只為等來尹訣的一眼垂眸。若是能得以進到書苑，更是不知道要多歡喜了。
如今，曾經的翹首以盼已是唾手可得，可她心中，卻早已沒了當初的殷切渴望。
或許，是已經對尹訣和這奢貴的王族身份祛魅了，也真正明白了在尹訣的心中，什麽是重要，什麽又無足掛齒。能不能進這道門的形式，便也不那麽重要了。
小廝臨走前，還向阮眉行了個禮，“夫人請便。將軍吩咐過，這書苑裏的任何物件，夫人都可以隨心處置，不受限制。”
“任何物件？”
小廝向她遞了一串鑰匙，有這書苑各個廂門的，笑著雙手奉上：“夫人是一家女主，這些自然都歸夫人統管。”
一家女主。
想不到，自己有一天也能被冠以這個名號。
阮眉收下了鑰匙，只道，“退下吧。”
她走進了書苑深處，卻發現此地並不像自己曾經想象中的那般金碧輝煌，而是更加簡素、清新至雅。她來到了尹訣最常待的那間書房，書桌上還放著一本他方看完的詩集，筆墨紙硯、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。
仿佛尹訣並沒有離家，他傍晚還會回到這裏，在這夜燈下閑情逸致地讀詩作畫。
阮眉坐在了尹訣的主座上，這軟墊上仿佛還殘留著主人的餘溫。她目光轉了一圈，又瞧見了角落的立櫃。
阮眉便起身，用鑰匙打開了櫃門，映入眼簾的便是她三年前為他繡的那枚香囊，還有三兩木頭玩具。
一對兒戲水鴛鴦，金紋巧妙柔美。
這麽多年了，他還好好收著。
阮眉將香囊和玩具悉數放了回去，又發現了一個暗格，鎖在櫃門深處。閑來無事，阮眉索性撚著一大串鑰匙，挨個地試。最終找出了對的那把，終於打開了暗格。
裏面竟藏著一本厚厚的書。
藏得如此隱蔽，定是不想被人尋見了。
阮眉忽地想起了使壞，既然某人都承認了她是一家女主，那麽，主人想看看家中的東西，便也是順理成章吧？
於是，阮眉便毫無負罪感地揭開了書頁，認真地逐字看去。
她認出了尹訣的字跡，那是一本手寫的紀事本，記錄著他每一日的心情。
最早的一篇，是三年前，她臨盆的日子。
“夫人，你失蹤了許久，仍不知是否平安。
我總是囿於過去的錯誤，而疏忽了當下。等到失去才懂追悔，卻已是於事無補。
我不該對你疑心，同樣的錯誤，我卻犯了兩次。
不知你現在何方，又過得如何。我很掛念你，還有我們的孩兒。
算算時日，若沒有發生那些，她大概就快要平安降臨於世了。可如今你們母女受困遇險，我卻什麽也做不了。
你曾問過我，想給孩兒取什麽名諱。
當時的我沒有回覆，如今我卻想好了。
什麽都好。只要是你取的，我都願依你。
我真想將你接來我身邊，好生照顧。
願母子平安。
一篇又一篇，徐徐翻去，竟足足有百頁那般厚重。
阮眉看完止不住地有些動容，手指也隱隱發顫起來。
她仍記得臨盆那日，她疼痛難忍，幾近難產……簡直是一場生死渡劫。
原來，這世上的另一個角落裏，有人也正掛念著她。
繼續往後翻，最後的日期，截止到他三年前領兵上前線的那一日。
“尋了這麽久，始終沒有結果。
我常常會想，若換了是我，此時最想去哪兒？
一個答案始終縈繞在我腦中。
荔山。”
再之後，就是大片的空白。
難道，他後面還去荔山找她了麽？
但荔山早已收歸匈人管領，山勢險要，他怎可能越界？
阮眉心中隱約閃過一絲不安，緊接著便翻到了書本的最後一頁。
“她回來了。”
龍飛鳳舞的潦草筆畫，難掩失而覆得的喜形於色。
沒有署名，也沒有日期，寥寥數筆，阮眉卻能想象尹訣寫下這行字時，是怎樣的神色、怎樣的心情。
算是為這篇纏綿悱惻的紀話寫下了最好的結局。
一直到夜色漸深，阮眉才踏出了書苑。
守門的小廝見她氣色紅潤了幾分，便高興得追憶道，“那時，將軍知道，他當初無意救下的女子，竟正是他朝思暮想之人，也是欣喜得幾宿都沒睡著呢！夫人如今歸家了，奴才們必定全心伺候，這也是遵從將軍的旨意，夫人開心了，將軍才能放心。”
“什麽？”阮眉卻是一楞，“無意救下？”
小廝見她一臉茫然，便好奇地問：“當初，將軍接濟了夫人五百兩的事……您難道忘了？”
阮眉沈睡的記憶被喚醒，心猛地一緊：“是他？”
“他……從來沒對我說過此事。”
阮眉這才晃過神來，不僅是這五百兩，當初在臨水送東西、雲霞山上暗中護著她……這些事，尹訣從來都沒有主動向她提過。
“是奴才失言了。”小廝連忙跪地，“當時，掌事首領向將軍請命，說是有個遠方親朋也是繡娘的，生活困頓，將軍起了善心，這才伸手接濟。本以為只是舉手之勞，後來，才得知原來救助的人正是流落在外的夫人。”
見阮眉久久沈思不語，小廝生怕說錯話，連忙補充道：“或許……將軍只是不想讓夫人誤會，他是居功自傲，以此來要挾夫人見面，這才沒有向夫人提起過……”
阮眉淡淡一笑，神色不改。
“他難道不是嗎？”
阮眉語氣漸冷，小廝被唬住，還以為她是真的動了氣，連忙跪罪道，“當然不是了！夫人若真的這麽想，奴才都要替將軍大人伸冤了……當時夫人下落不明，大人日夜著急，也是觸景生情，才會格外對同為繡娘的民間女子們如此上心。因此，當時掌事首領找上大人時，大人才毫不猶豫便賞賜了五百兩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阮眉的眉眼柔和了些，“他倒是樂善好施。”
見阮眉語氣緩和，小廝這才知道她並沒有怪罪的意思，只是存心逗弄自己罷了，小廝幹笑著，“都是因為思念夫人，寄情於此罷了。”
“自古以來，女子多有不易。”阮眉收回了目光，擡頭望明月，“他願感同身受，我怎會怨他。”
同一輪明月下，如今兩人的境況卻是掉了個轉兒。
她在書苑品茶賞月，清閑自在；而尹訣在沙場殺陣，生死未蔔。
阮眉不禁閉上眼，對著明月祈願求福——就像他曾經做過的那樣。
“但願他和娘親能平安歸來。”
烽火連天，馬革裹屍。
城外擡出接連被擡出數具燒成幹炭的慘屍，黑壓壓的陰雲之下，如狼似虎的大軍正隱藏在夜色之中，等待統領將軍的號令。
尹訣作為敵軍首領，被押送到了匈人之首吳王跟前。
看押的侍衛猛地踢向尹訣的膝蓋，“跪下！”
尹訣一時失力，額頭猛地磕向地面，跪倒在了匈人跟前——汩汩的血液浸透了視線，眼神卻是冰冷似鐵。
無聲的對峙。
吳王凝神屏息，危險地瞇起了眼：“你究竟想做什麽。”
尹訣也緩緩擡起了頭，他的半張臉已被鮮血染浸，如此慘狀，看上去十分滲人。
“我總算見到你了。”
他竟低低地笑了起來：“其實，我大費周章，也不過是想有這麽一個和你談判的機會。”
“談判？你夜闖我領地，火燒我城門，理當問斬！”吳王勃然大怒，憤而摔下權杖，“你為何覺得，我會輕縱了你，還與你談判？！”
權杖驟然落地，上面的寶石也濺落出來，狠力砸向了尹訣的額首。
尹訣反應迅速，偏頭避開——眼看著寶石摔在身後的地上四分五裂，他卻不急不慢，勾起唇角，露出一個輕蔑的笑。
“若毫無可能，我今日便也見不到吳王了。”
吳王怒而不發，臉上擠出道道溝壑。
尹訣主動破冰，將身上佩劍放在了面前的地上，任人收走。
“今日我領兵攻城，只為向吳王討回一個人。”
吳王眼皮一跳，攥緊了座椅：“誰？”
“王宮裏的阮氏。”
吳王一時還沒反應過來，還以為是哪個王妃公主：“阮氏？哪個阮氏？”
身旁的侍衛彎腰向吳王解釋了一句什麽，他嗔怒地瞪大雙眼，幾乎不敢置信：“你說什麽？！”
漢人大將率兵入侵，如此大動幹戈，只為了交換一個平平無奇的賤籍女奴——這怎麽可能？
“你為了討要我一個王宮中的賤婢，便放火燒了我的城門，你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膽，如今竟敢舔著臉來與我談判，真當我匈人怕了你們不成？！”
“吳王說這話，便是小巫見大巫了。”尹訣冷冷笑道，“下三濫的招數，吳王還用得少嗎？我軍中突發的時疾，怕是與吳王也脫不了幹系吧！”
旁邊的侍衛立馬將尹訣按倒在地，“你膽敢對大王不敬！”
一左一右兩人朝尹訣掌摑而去，直到他的嘴角血肉模糊，觸目驚心。
“夠了，放開他。”吳王不耐煩地揮揮手指，“你繼續說。”
“咳……”尹訣猛地嗆了幾聲，直到吐出一口血，這才緩緩擡起眼，“自然，我也是帶著誠意而來的。”
“我願作為人質，交換她平安回去。相對的，我會獨自留下。”
吳王皺起眉頭，“倘若我拒絕呢？”
尹訣平靜地與之對視。
“那麽，我會發出信號，領兵繼續攻城。”
吳王總算看懂了尹訣的意圖，啼笑皆非：“你這是，要用一個女人來換兩方的和平？”
話音落下，四座捧腹大笑。
“你們漢人有句古話，英雄難過美人關——如今你堂堂一國將軍，卻自輕自賤，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換一個罪奴女子。看來，你們蠻漢的格局也不過如此。”吳王自視甚高地蔑言道，“你有如此心機，可你的士兵們卻耗不起了。他們個個身染瘟疫，還有幾時得以茍活？”
在周圍一片的嘲諷譏笑聲中，尹訣竟也跟著笑了起來。
吳王惱羞成怒，“你笑什麽？！”
“吳王有所不知。”他只淡淡道，“我此行只派遣了千數精兵，還只是區區一角，卻已足夠火燒城門，將爾等攻個措手不及。”
吳王一時羞赧，可偏偏他確實說中了要害。
久聞尹訣將軍驍勇善戰，率領的隊伍更是戰功赫赫，並不是浪得虛名。
“你那是偷襲！”吳王激憤而起，“卑劣行徑，竟還以此為榮！真要正面上戰場，你不要以為我會怕了你！”
“自然，倘若吳王鐵了心要護著這個女奴，我也毫無辦法。”尹訣眼神銳利如鷹，語氣平穩、卻暗藏威脅重重，“只是，這千數精兵便會是第一批——我會向聖上請奏，他的數萬援軍不日便會抵達此處，與我並肩作戰！”
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宣戰，“真是瘋了！”
一個出身卑微的賤奴，怎會有如此魔力，讓尹訣和那老皇帝像失心瘋了似的護著？！
很快，軍營之外走進來一個侍衛，彎腰低聲對吳王解釋：“大王，都打聽來了，原來那阮奴的女兒是尹訣的正妻。”
吳王的神色緩和了幾分，也終於漸漸冷靜下來。
“好，好。”他伸出手，接過了奴仆遞來的權杖，重新攥在了手心裏。“區區一個賤奴，自然不值得我派兵開戰。既然你執意交換人質，那我就了了你這個夙願！”
尹訣動作一滯，吳王則是揮袖高喝，“給我把他帶下去！”
門外頓時沖進來兩行精衛，將尹訣團團圍住架起。
吳王對身旁的侍衛耳語道：“把他盯禁了，嚴刑拷打，一定要揪出點東西來！”
“是！”
看著尹訣被押送著退下，吳王不禁冷笑起來。
“既然你送上門來，我就也沒必要客氣了。”
“從古至今，能掉進我匈人的窩裏，就別再想完好地走出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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